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的禪趣

在禅宗思想的熏陶下,王维畅游于水山田园之中,在沉醉田园、纵情山水的同时不断追求精神的超脱自由,以达到最高的人生境界。

摘 要 禅宗思想里蕴含着丰富的美学智慧,是中国艺术发展的灵魂。佛禅的意境是让人在宁静的心灵中悠然地品味正在流逝的时光,随缘任远,无处不可逍遥自在。在禅宗思想的熏陶下,王维畅游于水山田园之中,在沉醉田园、纵情山水的同时不断追求精神的超脱自由,以达到最高的人生境界。王维以田园山水为美,他的田园山水诗歌打破了审美主体与现实客体之间的禁锢,禅境和诗境在其诗歌里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从而使自然山水有了超自然的特性和恒久的生命。 關鍵詞 王维 山水田园诗 禅

引言

王维鸟鸣涧诗云: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桂花寂寂地开放,又悄悄地飘落;皎洁的月光,如薄雾流霜,梦幻般地弥漫天上人间,也将婆娑的桂影斑驳地投映于涧中;小鸟在月夜里随意鸣唱,空谷传音,悠扬婉转。这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优游无住,鸟啼花落,默默无言中透着大自然的生机,一首小诗将我们带入了一个空灵微妙的菩提世界。

清代神韵论者王士祯说:「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1佛家祖师在拈花微笑中领悟与传示了佛家眞谛,诗人在他的诗境里领悟和向我们传示了什么呢?他没有明说,而一切也都在这无言之中。

佛禅情缘──王维与禅宗的渊源

王维,字摩诘,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家,被尊为「诗佛」。毋庸置疑的是,禅宗给王维的诗文和生活都打上了深刻的印记。正如苑咸的酬王维诗中所言:「莲花梵字本从天,华省仙郎早悟禅。」2同时序里又言「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诗人在与朋友胡居士同病相怜之时写下的酬赠诗句里,也抒写了万法皆空、身如朝露的眞切感悟:「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色声非彼妄,浮幻即为眞」、「灭相成无记,生心坐有求。」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3诗人的佛教信仰是显而易见的。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卷中说:「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4可见,诗人在生活体验中领悟佛禅眞谛,在禅宗物我合一的颖悟中试图摆脱政治上的烦恼,寻求精神上的自由和超越,并将自己的禅悟渗透进诗歌的意境之中,特别是代表其最高创作成就的山水田园诗歌,虽然找不到明确的佛禅义理,却充满了禅趣和禅意。

正如胡应麟在诗薮中对王维的评价:「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5王维一生笃志信佛,其诗歌创作与佛学禅宗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家庭环境和个人经历是分不开的。

时代背景

王维生活的盛唐是一个以儒为主、兼取百家思想、开放自由的时代。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以来,到唐代有了很大的发展,分成了天台宗、唯识宗、律宗、三论宗、华严宗、净土宗、密宗、三阶教和禅宗,禅宗又分为北方以神秀为代表的北禅和南方以慧能为代表的南禅。到武则天时代,由于武则天大力倡佛,唐代佛教兴盛,以禅宗为最。正如宋代周必大在塞岩升禅师法名中说:「自唐以来,禅学日盛,才智之士人,往往出乎其间。」可见禅宗对当时文人的人生理想、生活情趣、及文学创作都有深刻的影响。

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下,王维在青少年时期就深受佛教思想熏染。王维早期广泛结交高僧名流,在其作品中记有姓名的僧人就有近 20 人,其中长安大荐福寺华严宗的道光禅师对其影响最大,王维 29 岁左右曾从其学佛十年,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云:「维十年座下,俯伏受教。」「总观王维与佛教的关系,他一生礼佛、斋僧、还有施庄为寺等佞佛行为,更写过不少赞佛赞观音、赞净土的文字。可见他对檀施供养、轮回因果的佛教也有信仰。但眞正影响他思想与创作的是禅宗。」6

因缘际会

王维与佛教禅宗的渊源最早可追溯到其童年时期,王维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奉佛的家庭,其母崔氏是一个虔诚的禅宗信徒,「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7王维兄弟两人深受其母影响,「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采。」8王维,字摩诘。维摩诘,是与释迦牟尼同时代的著名高僧,维摩诘经,即记载维摩诘居士与舍利弗、弥勒、文殊等大师探讨大乘佛教教理的著名佛经。诗人因仰慕维摩诘居士,故命名之,殊有禅意。

王维自身也具有很高的佛禅修养,一生中向众多高僧大德求禅问道。开元十七年公元 729 年,王维在长安闲居时从荐福寺道光禅师学佛,开元二十二年公元 734 年至二十三年公元 735 年,王维在嵩山隐居时同温古上人、乘如禅师等往来交流颇多,开元二十五年公元 737 年之后,王维对禅宗的信仰日益加深。天宝四年,王维在南阳向神会禅师问道,那时他的禅宗造诣已经渐入佳境。这一时期,王维著有谒璿上人一诗: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事往安可悔,馀生幸能养。
誓从断臂血,不复婴世网。浮名寄缨珮,空性无羁鞅。

这首诗中既有类似于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归园田居的蹉跎岁月的感慨,同时又有看清浮名追求空性,一心向佛、摆脱世俗羁绊的决心和理想,可谓与禅宗有不解之缘。

个人遭际

王维信仰禅宗除了与当时奉佛的时代风气和其母亲的宗教信仰有关系外,更是他的人生际遇推动的结果。

王维生逢开元盛世,聪明早慧、博学多艺,「九岁知属词」9,精通音律诗文绘画。在盛唐积极进取、昂扬外拓的时代精神的感召下,王维与大部分士文人一样,有着积极用世、投笔从戎的人生理想,渴望成就一番惊世伟业。于是十五岁即离家赴都,游学长安。开元九年公元 721 年,年仅二十二岁的王维便进士及第,封为大乐丞,名动京城,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可是不久却因「伶人舞黄狮子」事件受牵连获罪,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这对正値青年,心怀远大抱负的王维打击极大,此后开始了亦官亦隐的生活,开元十五年左右,他写道「爱染日已薄,禅寂日已固」偶然作六首.其三,流露出归隐习禅、隐遁世外的思想。后来,约在开元十七年跟从荐福寺道光禅师学佛,开元二十二年秋至二十三年春,隐于嵩山,同乘如禅师、温古上人等交往密切。开元二十三年,经著名贤相张九龄提拔为右拾遗。可是好景不长,开元二十四年公元 736 年一月,对王维有知遇之恩的张九龄因李林甫等人诋毁而遭罢相,次年四月又被贬为荆州长史。诗人所追求的开明政治理想就此幻灭,曾作诗寄荆州张丞相云: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

也作送别诗曰: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诗中流露出希望务农归隐的情怀,面对腐败黑暗的官场,王维始终处在一种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他渴望建功立业,不甘隐退,这在他的边塞诗中就有浓重的体现:「尽系名主颈,归来献天子」从军行、「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吟;另一方面,他本性高洁不愿同流合污,又生性软弱无力改变现状。「既寡遂性欢,恐招负时累」赠从弟司库员外絿、「心中常欲绝,发乱不能整」林园却事寄舍弟沈。想要摆脱这种矛盾焦虑的状态,王维很自然地转向佛禅中寻求心灵的解脱。

安史之乱后,李唐王朝收复两京,王维因曾被迫出任伪职而下狱。他心知肚明已无机会生还,在狱中眞正达到了近乎「寂灭「的状态。戏剧性的是,他却因任伪职所作凝碧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加之其弟王缙愿削己职代其赎罪而被肃宗宽宥,责授太子中允一职,最后官至尙书右丞,达到其政治生涯的顶峰。经过这番劫难,他更深感人生世事的无常和虚幻、繁华和寂灭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无从把握。他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中说:「臣得奉佛报恩,自宽不死之痛」。10如果说前期佛禅之于王维是一种忧愤焦虑的消解和自我慰藉,那么安史之乱后,禅宗对他更多了一份救赎和忏悔。

开元二十九年春公元 741 年,王维自岭南北归带官隐于长安城南的终南山,后来又在蓝田辋川置别墅,过上了半官半隐的生活。旧唐书.王维传中记载其晚年生活基本上是「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11佛禅哲学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一心奉佛习禅,追求身心的宁静与自由。

正如诗人自述:「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佛禅思想于王维不仅是家庭环境和时代背景影响的结果,更是他历经坎坷人生后的心灵抚慰。

禅在诗中──王维山水田园诗的禅意特色

沈德潜曾经在说诗晬语卷中说:「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12王维运用佛学精华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虽不用禅语却将禅境表达的淋漓尽致。王维山水诗中的禅趣可以分成以下几种意境:

物我合一、不二法门

平等观是禅宗哲学的基础。南禅宗推崇「不二法门」,金刚经上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平等觉是佛教最高的觉性。佛的智慧就是平等的智慧,诸佛如来法身平等,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世界的一切在本质上都是平等的。有别于传统佛教,禅宗对一切生命都怀有深切的热爱与尊重,情到深处才了悟,悟出自身的存在与宇宙的包容,这样就不会因一时的得失而耿耿于怀,从而得到了眞正的解脱与自由。 禅门中有一则关于「老僧见山见水」的著名公案: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几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13

这是体现南宗禅精髓的话,第一境中,物与我是分离的,我站在世界的对面看世界,物与物之间横亘着理性的障碍。第三境中,我回到了世界之中,解脱了种种的冲突,山水已不是概念的山水,不是理性观照的对象,就是山水本身。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这就是物我合一的状态,在这里再没有主体和客体的区别,世界依其自身而显现其美。

王维受禅宗中「无生「观、「不二「观的影响,将自己消融于客体之中,在其山水田园诗歌中,处处体现了「景中有情,情景结合「,主客体浑然一体,物我冥合,和谐如一又了无痕迹。如那首著名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夜晚寂静的春山中,桂花自开自落、自生自灭,既无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知人世的变迁。无生之欢乐,亦无死之悲哀,得之自然,又归于自然。面对这花开花落,诗人仿佛也无动于衷,既不乐其怒放,亦不伤其凋零,似乎连时空界限都已泯灭,何等静谧空灵。首句的「闲」字表现出诗人内心的悠然自得,能够在朦胧的夜晚感受到桂花的飘落,诗人的内心想必也是极静的。诗人的心静与春夜、空山之静融为一体,而这寂静却不似柳宗元笔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江雪那般压抑的死寂。诗中没有实体的个人,但桂花、春山、月出、山鸟等意象让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一种活泼生动眞切的情感交流,一种物我两忘、物我一体的境界。只有内心深处达到眞正清净状态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审美体验,主体达到了眞正的返璞归眞,一种繁华落尽见眞纯,拥有一颗眞正平常心的境界。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以物观物,则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再如书事

轻阴隔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诗人的目光落在苍苔上,竟幻觉这翠绿的苔色欲离开地面跃上他的衣服,这就是禅的「无生之境」,禅宗认为,「当心体处于近乎『寂灭』的虚空状态时,才能使个人内心的纯粹意识转化为直觉状态,进入物我合一的无我之境。」14再如: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 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归辋川作

诗中,人与自然近乎完全融为一体了,诗人并不满足于把山色写得苍翠欲滴,而是苍翠已泄,浓浓的翠色已如山雨一般倾泻下来,浸透了山中行人,染绿了他的衣服,极具质感,却又似幻似眞。

李白云:「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沈周云:「鱼鸟相友于,物物无不堪」南湖草堂图题诗;王维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归嵩山作这是怎样的缱绻,怎样的优游,在禅意的氤氲中,白云拥抱着山石,清风荡漾着绿林,山月与弹琴人相与优游。虽未有一字着人,却处处有人,人在与物的冥合中。

随遇而安、无粘无滞

佛教认为人类的肉身以及我们居住的客观世界,都是由地、水、火、风四大和合而成。因此,生命和宇宙的实质是「空」,都是虚幻不实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金刚经书一切有为事相,皆是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变化靡常,执捉不住。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教认为,一切可以通过感官感受的有形世界,以及由有形世界所引发的情感知识活动都是「空」的。

人世苍茫,如雪泥鸿爪,来往倏忽,如同云生云灭。云虽倏忽生变,无所淹留,却能从容随意,无所滞碍,何不纵浪大化,反而有心灵的解脱。禅宗说:「无念为宗」六祖坛经追求的就是这种心灵的境界:见性见佛,即心空一切皆空。不黏滞、不执著、无事无非、不有不无、不来不往、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坛经说:「离境无生灭,如水承长流,即名彼岸,故号波罗蜜。」禅修要到一个彼岸去,这彼岸就是一个无住的境界。大化如流,一切自在兴现。也就是金刚经所强调的要「无住而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最后达到「涅槃寂静」。

唐代药山大师有一弟子叫船山和尙,此人放荡不羁,日日放浪于烟水之间,常常驾一叶小舟泛于吴江之上。有个禅师叫善会,去拜见船子和尙。船子和尙摇着小船,带他在水中漂荡。船子和尙突然问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你快说快说。」善会张口正准备说,被船子一篙撞到水中,善会因而大悟。他用渔父的格调,表达对禅的理解。所谓「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道不可说,道在舟中。

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生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
乾坤为舸月为篷,一屏云山一罨风。身放荡,性灵空,何妨南北与西东。 15

他透过迷蒙的云烟悟出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妙谛。在这无往的世界中,不要有一丝的黏滞,对于人脆弱的生命和短暂的栖息,不要让心停留在任何地方,不要让心被任何事物缠绕,内心清净自如。圣人要「应物而无累于物」,所谓的「无累于物」就是境随心转、随欲而迁。苏轼曾作百步洪诗「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亦是此意。

正是对佛禅特有的般若智慧的把握和体悟,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歌就呈现出空灵、超脱、和谐、淡远的审美境界,给我们展示了一个自然素朴的本眞世界。如那首最著名的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不知名的花,开在寂寞的山谷中,它自开自落,无声无诉。这首诗被胡应麟先生赞为「五言绝之入禅者……读之身世两忘,万念俱寂。」16寂寞的山谷里花儿与世无争,自由自在地开放,又默默无言地凋落。俗话说「人生皆过客,相守难百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的生命也如是这般,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似飞鸟过目。花开花落终有期,生命就是个过程,「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五灯会元,刹那的绚烂便是永恒。不必感伤,不必执著,何不纵浪大化,不喜不惧,亦人生一大适也。诗人从感性的山水中看到生命的凋落,而又能超越山水达到精神上的无牵无挂。正如终南别业中云: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在此诗中,人没有作为主体而存在,而是完全随外部的环境随遇而安。不留意于物,心无挂碍,但求适意,这便是佛教所宣扬的「随缘任运「,这也成为后代失路的文人压实所追求和向往的心胸气概。又如: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田园乐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 莫惊宠辱空忧喜,莫计恩仇浪苦辛。
皇帝孔丘何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疑梦 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秋夜独坐

诗人与世无争、宠辱不惊、洒脱自如的情怀在字里行间表露无疑。

山静日长,瞬间永恒

「静」与「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禅」原是梵文的音译,音译作「禅那」,意译通常译作「禅定」,所谓禅定或参禅,即安静地沉思。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禅宗讲求万物皆空、心灵澄静,从而进入顿悟之境。不立文字,自性显露,闭起知识的口,开启生命的眼。禅门中有这样一句话:「不堵你口,你说什么,不塞你耳,你听什么。」所谓言无言,不言言。「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唐庚醉眠空寂的群山环绕幽眇的古木,静绝尘氛,也将时间悬置了,这就是永恒了,永恒就在当下。此时此刻,就是太古,太古不过当下。

禅宗将时间分为过去、现在、未来三际,维摩诘经云:「我观如来,前际不来,后际不去,今则不住」;金刚经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僧肇注云:「过去已灭,未来未起,现在虚妄,三世推求,了不可得。」三际皆破,超越时间。静和寂就是截断时间后所产生的心理感受,是在生命的深处永恒的宁静。在宁静中,悬隔了世界的喧嚣,悬隔了悲辛的感受,在静中体味到本眞的世界,获得了永恒的意义。

而动与静并不是是处在完全对立的两个方面,「色不异空」,禅宗主张在极静中追求极动,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一境。所谓空山无人,「人」到哪里去了呢?「人」与「境」冥然合契了,没有了「人」的意识,没有了占有的欲望,这就是意念的「空」,是一片生命的清空。在这无羁绊的生命世界里,「水流花开」──一切自在兴现,禅是空寂的,禅又是活泼的,在至静中有至动,这就是所谓「静穆的观照」与「飞跃的生命」相结合。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长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17这是对禅宗动静观的精辟论述。

王维正是秉承了这样一种审美观照,怀着将一切虚空的形态,忘却世俗的杂念。诗人在自己虚静的精神世界中看到了内心和山水超越时空的永恒存在,因此在亲近山水时,他能很快便将身心融入诗情画意般的自然中,自由的心与自由的天地万物两无相隔,澄明透彻,天人交融而物我无际。其名篇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首诗被王渔洋赞为:「辋川绝句,字字入禅。」18空山里静寂无人,只能听到人语声,没有灿烂的太阳光,只有返照的光影透过密林照射在青苔上,更加衬托出环境的寂寥清净。诗歌中动中有静,以动衬静,诗人抓住了一刹那间大自然呈现出的特有的景色,看似纯粹的景色描绘,没有任何主观情感的渲染,却展现了空灵和谐的境界。

诗人多次运用「空」、「静」等字,如:「谷静惟松响,山深无鸟声」游感化寺;「寂寞柴门人不到,空山独与白云期」早秋山中作;「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暝等诗句,都流淌着空灵、幽静之美,令人回味无穷。

生命清供──结语

诗歌,感其况而述其心,发乎情而施乎艺也。禅宗里蕴含的美学意境对王维影响极深,诗人以一颗虚静之心,静默地观照着灵动的生命,敏锐地感知当下的一切描绘出大自然瞬息万变的生命景象,品味宇宙自然和人生况味。宗白华先生曾经说:「文学艺术是实现『美』的」,王维笔下那潺潺的流水、无住的白云、寂静的青山、山间的落花……其中蕴含的那份禅意总能唤起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打破理性的、知识的限制,发现这世上的无言之美。

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曾这样评价王维的山水诗:「它强调的是人与自然天地万物的同一,而并非舍弃自然天地万物。它追求在与宇宙、自然、天地万物同一中,即所谓『与道冥同』来求得超越,从而这种超越又仍然不脱离感性,尽管这已经是一种深刻的具有积淀本体的感性。有了这个超越,便使人在任何境遇都可以快乐,可物我两忘,主客同体。」19王维的山水田园诗选取简约生趣的意象,赋予人的生命精神,营造出空寂静幽的意境,挥洒出闲适淡然的禅意。

禅宗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五灯会元,追求的正是主体心性的自由和解脱,生活中处处都有美,但我们总是以知识的、理性的观念去较眞、去追逐,这就是我们痛苦的根源。何不放下心中的负累,如王维一般,在禅修中寻求生命的感悟和超越;在超越的境界中,获得深层的生命安顿。

註腳

1 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2 苑咸。酬王集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02
3 王维撰 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 [M].北京:中华书局,1997:532 4 陈铁民。王维新论 [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173 5 胡应麟。诗薮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19
6 孙昌武。禅意与诗情 [M].北京:中华书局,2006:196 7 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卷一七 8 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卷一百九十下
9 转引自 [日本] 入谷仙介。王维研究节译本. [M].北京:中华书局,2005:15
10 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卷一七
11 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卷一百九十下 12 多洛肯。白居易的崇佛与俗乐 [J]. 昌吉师专学报,20011
13 普济。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卷十七
14 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第二卷 15 以上船子和尙故事转引自朱良志。生命清供–国画背后的世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6 胡应麟。诗薮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内卷一六
17 宗白华。美学散步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 105 页 18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附录 [G].北京:中华书局,1997:1241
19 李泽厚。美学三书.[M].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146